雇工
李娟,作家,1979年生于新疆奎屯。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。出版有散文集《阿勒泰的角落》《我的阿勒泰》《走夜路请放声歌唱》《记一忘三二》《九篇雪》等,长篇非虚构作品《冬牧场》《羊道》三部曲等。曾获“人民文学奖”“上海文学奖”“花地文学奖”“天山文艺奖”“朱自清散文奖”等。2017年出版长篇散文《遥远的向日葵地》获“2017年度中国好书”,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。现居阿勒泰,供职新疆文联。
葵花成熟了。黄艳艳的小碎花纷纷脱落,黑压压的葵花籽饱满地顶出花心。沉重的花盘便谦虚低下了头去。
但是,我们得让它抬起头来。
我们要它面向太阳,尽快晒干。晒干后才便于把葵花籽敲打下来。
于是,我们开始砍葵花。
我们一人一把菜刀,左手扶着花盘,右手落刀,将花盘砍下。再把剩下的秆株砍去一大截,只剩一米多高的光茬秆。然后把左手的花盘稳稳插在光秆上。
对了,砍的时候,得斜着砍,令最后一截光秆的梢头尖尖的,插花盘的时候能一下子插稳。
说起来好像挺复杂,其实就是“唰唰”两刀,然后“啪”地一插。
几秒就能砍完一株。而且也算不上重体力的活儿。
我抡菜刀抡得虎虎生风。和大家相比,一步也没落下。便很有几分劳动的豪情。
但砍了才几亩地,胳膊就僵了,肩膀酸疼,腰也不行了,顿时感觉到健康危机。等干到第二天,开始感到老年危机。
晒干葵花盘后,就收葵花。
这个更简单,把花盘从秆子上一个一个拔下来,装进袋子里拖到地头空地上堆着。
接下来就该敲葵花了。
花盘全堆到一块宽大的塑料篷布上,敲葵花的人坐在其中,手持一根擀面杖大小的短木棍,把葵花花盘一个个倒扣着敲打。直到葵花籽落完为止。
这个倒不算重活。但就是磨人。
每到那个时候,我一边奋力敲打,一边腹诽为什么要种这么多葵花。一边又庆幸,幸亏没种五百亩。
后来我看到一个视频,某地农民把自行车倒过来,轮子朝天立放。然后一手摇动脚踏板,一手将花盘靠近飞转的车轮辐条……“哗!……”那个痛快!葵花籽四溅,没两下,花盘就给刮得干干净净。
这项发明简直可歌可泣啊!
要是早几年看过这个视频就好了。
总之敲葵花那几天,我的老年病进一步恶化。每天下了工,累得饭都吃不下。
那几天风大,呼拉拉横吹,满世界咆哮,我裹着厚的围巾,一个人坐在晒场上干活。面前小山似的一堆花盘,身后小山似的一堆空花壳,身下黑压压的葵花籽。
机械性地敲啊打啊,满手打得都是泡。
想起“水滴石穿”这个词。
——若把自己这两天敲葵花的劲儿全都攒到一处,我估计夯实一座小房子的地基都没问题。
至于为什么就我一个人干活呢?我妈和我叔叔两人干什么去了?我叔忙着到处找工人干活,我妈忙着回阿克哈拉开店赚钱,好付工人工资……
雇到像大红花那样的短工,虽然有各种不满,但统统都能被她“能干”这一长项所抵消。
能干的短工并不多,更何况短工本身就不多。
不知为什么,这两年短工的工费越来越高,工人却越来越少。
想来想去,大概是新垦土地越来越多吧?
地越来越多,劳动力却始终不变。
短工都来自附近几个村子。可荒野中的村庄,本来人口就少。夏天,大部分劳动力还都随着羊群转移到北方深山牧场中了。每个家庭只留守一两个人。平时还要经营自家的过冬草场。
耕种规模特别大的地老板会在农忙季节从县城招工人来干活。但是,对于我们这些只种了几百亩地的小家户来说,这种做法成本未免太大。
此处毕竟太过荒远,最近的城市也在一百多公里之外。如果雇外地工人,不说路费、伙食费这些开支,光晚上十几个人的住宿也难以妥当安排。
别看种葵花大部分时间蛮清闲的,但忙起来的时节,没一次不让人急得上火。
播种、浇水、上化肥、打农药、打杈、砍花盘,这些活儿不但费人工,而且都是抢时间的急活。耽误几天都有可能影响葵花的最终收成。
偏偏眼下这数万亩土地的生长节奏基本一致,我们忙的时候,别人自然也忙。我家急需短工的当头,别人也在四处招人。于是难免撞车。甚至还会发生互相挖墙脚,私下涨工资这种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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